“千叶?那个幼儿园里有千叶这号人吗?”山野边辽立刻就对我表示了怀疑。根据情报,他今年所谓的年龄应该是三十五岁。对人类而言,年龄并不是表示这个人品质的数值。年纪大并不一定优秀,那无非是肉体——主要是血管和内脏的使用年数而已。
以我的经验来说,人类的本质从他们五岁开始就几乎没什么变化。眼前的山野边看起来比我所了解的三十五岁的男人要老,大概是因为他的眼圈有些发黑、眉间刻着皱纹吧。
“幼儿园时候的朋友,不记得也没办法。”我回答。
“不,我的记忆力很好。幼儿园时的朋友我大致都记得。”
“那么小的时候都记得?”
“我以前查过一次名册。因为想不出小说里人物的姓名,就想或许能有帮助。”
这事情不对吧?我想对情报部提出抗议。什么不会有问题!到头来头疼的还是在现场的我们。山野边歪着脑袋。“千叶、千叶……”他念念有词,像是在追寻记忆的线索。
“请。”一旁传来细细的声音。山野边的妻子美树端来了茶。她穿着黑色针织衫和黑色长裤,是因为去年死去的女儿吧。人的死亡与服装的颜色并没有特别关联,身穿黑色服装并不会缓解悲伤,华丽的衣饰也不会伤害死者。我了解这一切,但不打算对人类这一习俗吹毛求疵。他们在重视“科学”和“信息”的同时,也在意吉凶,迷信兆头。因临出院时纠结六曜的患者太多,导致没有空病房而一片混乱的场景,我也已经见惯不惊。曾经还有过讲究阴阳道迹的年代,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。
山野边美树袖中露出纤细的手腕。她应该比山野边还小一岁。她的眼白满是血丝。要么是睡眠不足,要么是兴奋,要么就数敏引起的炎症。
“我们在幼儿园里一起玩黏土,我还去过一次你家。”我补充着不至于让人怀疑的信息,这是情报部给我的资料上记载的内容,“你家里有许多书柜,都是你爸爸的。然后,还有好几张奖状。”
“是啊。”山野边的表情有些吃惊,“是我父亲在工作方面拿到的那些,有不少呢。他一直在通信公司里做技术开发,一年到头几乎不休息,没日没夜地在公司里研究或者做实验。用以前的话说就诗司人。”
“他诗司,还是人?”
我的话让山野边的表情一瞬间冻结了,然后他回答:“是人。”
“原来是说人啊。”
“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不称职、糟糕的男人。虽然他既不动粗也不摆架子,但总胜作优先。”
“所谓工作就是很辛苦的。”我会有这样的念头,当然是因为自己的这份工作。每当看到其他同事因贪图轻松而偷懒,我都会忍不住想:不辛苦的工作就称不上胜作。
“我当然明白他很辛苦。但那应该很适合我父亲吧,认真研究,检验技术,在商品开发方面做出贡献。他也是这么说的,自己很开心,沉醉于工作。”
“工作不可能开心。”这是我的真心话。
“工作日就不用说了,连周六周日他基本上也会去公司。久而久之,我见到父亲就会紧张得像是和叔叔伯伯那些亲戚打招呼一样。看到他的时候,他总是一脸严肃,却没精打采的。”山野边歪着脸,“后来我才知道,他并不是无精打采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父亲是在害怕。”山野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笑。
“怕什么?”
山野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“他要抓住每一天。”他说。
“那是什么?”
“逝罗马诗人的诗句。‘要抓住每一天’——父亲遵从着这句话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我不明就里地附和着。这已经可以说是我工作中*基本的步骤,虽然平淡乏味,却十分重要。
“那么,千叶先生带来的消息是什么?”美树在山野边的身旁坐下。
“那个人的所在之处。”我一说这话,右手侧的山野边眼神顿时定住了。“山野边,你知道那个人离开法院后去哪里了吗?”
山野边的脸瞬间拧成一团。我一开始还诧异他到底为什么而痛苦,但马上就了然了。那个人——本城崇——即使不现身,也在攻击山野边夫妇,近似于在体内筑巢的病毒或肿瘤。
“你们不是知道本城去了哪里吗?”我又问。
“为什么要问这个?”
“你们可以推测到那个人会去哪儿。但是……”我说道,“那家伙不会回那里。”山野边眼眸闪烁。情报部的指示也并非完全不中,有效果了。
我当即整理起在山野边夫妇身上发生的案件,用人类的说法就是复习,不,这应该算是预习吧。*初是在脑中进行,但也向眼前的山野边夫妇问了好几个问题。
他们很显然对我存有戒心,但或许是放不下我持有的消息,因此既没有对我大呼小叫,也没打算轰我出门。或许是他们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。
去年夏天,山野边夫妇的独生女菜摘死亡。那一天,山野边在家中——世田谷一个安静住宅区的独栋建筑里看书。
“第二天要去录和美术史有关的电视节目,所以在死记硬背相关知识,算是临阵磨。”案件发生后,山野边曾在唯一一篇投稿的手记中这么写道,“女儿的正被这么轻描淡写地终结,我却在看针对初学者的美术书。”
妻子山野边美树出门了。她开车去了音像出租店,为了逗女儿开心而去借那天开放租赁的新动画。
读小学的菜摘放学后,会和住在附近的一男一女两个同学一起步行回家。但她没能到家。和同学就在离山野边家一百米左右的十字路口告别,两个同学在那里挥着手说“那么明天见”后,各自消失在不同的方向。
从那里笔直走就是山野边的家。但她没有到家。
担心久久未归的女儿,山野边夫妇在住宅区到处奔走,还去学校找了个遍。
报警是在晚上九点。后来有周刊杂志就“拖延过久”提出了质疑。山野边对此在手记中是这么写的:“想到如果报警,女儿走失会被当成案件处理,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。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件事并不至于惊动。”
在我看来,人类原本就经常不按常理行动,我不觉得山野边的行为有异。哪怕是那些写“山野边夫妇的行为令人费解”的人遇到同样的情况,应该也会做出同样令人费解的行为。
接到报案后的应对也不差——似乎是这样。他们迅速搜索周边,安抚山野边夫妇,以防万一还安排了处理赎金要求的人员。
翌日,山野边菜摘的尸体在郊外的河中被发现,距离山野边家徒步约三十分钟。尸体并非漂流而至,而是被随意扔在那里。
据报道,死因是窒息,但脖子上没有勒痕,因此猜测是被塑料袋之类蒙头所致,或者是被关进氧气不足的地方。不久,又有人指出菜摘可能是被下药后陷入呼吸困难的状态。据说从她的体内检测到了生物碱类物质,和南美洲原住民涂在上的很接近。看到这条信息时,我不由想起了以前工作时曾被那种瞄准的经历。当然,也仅仅只是想起了而已。
“我刚才听到了外面记者们的对话。”山野边看着门边墙上的对讲监视器。原来如此,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和动静。“那时,真的就像在看大名行列一样。他们轮流蹲点,就像是参勤交代的休息时间。”
“差多了。”我脱口而出。
“哦?”
“参勤交代和那种玩意儿完全不一样。”我回忆着参加过的参勤交代。那种制度持续了两个半世纪——以人类的历史来说,因此我也曾数次由于工作而与之扯上关系。“我一开始就觉得这种活动既麻烦又浪费。”
“千叶先生,你倒是能一本正经地说怪话呢。”山野边苦笑。
我已经习惯被人这么说了。
“我在学校学过。拜参勤交代所赐,各地的大名们没法在自己的领地专心发展。”美树说,“既然持续了两百年以上,说明是很有效果的制度吧。”
“是这样。”我同意,“但当时江户人满为患,成了负担也是事实。而且,考虑到参勤交代,旅馆也不能轻易停业,应该还有想停业却停不了的。此外,来江户的人也都爱江户更甚于家乡。这和现在一样。一旦到了都市,就无法再习惯平淡了。”
“千叶先生说得好像看过似的。”
“是看过嘛。大名行列会引起我*讨厌的那件事。”
“那件事?”
“堵塞。”我回忆着因大名行列而集结的队伍,*长的时候总共有几千人,排成好几千米的长龙。我不由叹了口气,将平素一直思考的事说出口,“人类*糟糕的发明就是堵塞了。”
“*好的呢?”提问的是美树。
“当然是音乐。”我当即回答,“Music。”
山野边夫妇面面相觑。美树问身旁的山野边:“江户时代也有音乐吗?”
“有吗,千叶先生?”
“钢琴发明于十八世纪初,在那之前乐器也有。不管哪个时代都会有自己的流行音乐。当时是什么呢?清调或者小呗吧。”
“一开始消息错杂,”山野边似乎回忆起当时的混乱,皱着眉说道,“什么体形魁梧的男人在街上转悠啦,什么有外国拐骗团伙的车开过啦。每一次都是一番折腾。”
“那个时候,”美树表情苦涩,“学校的朋友也是出于好心,告诉了我们许多消息。比如案件前几天,曾有个大叔在放学路上与菜摘搭话。”
“是有吧。”山野边耸了耸肩,“据说那个人叫住孩子们讲毒蛇的事。联想到毒,于是大家就沸沸扬扬地认为那个人就是凶手。”
“不是吗?”“他好像只是个在附近到处贴纸条的人而已。像是‘谁家的爬行动物逃跑了,大家要当心’这种。”
“爬行动物是指……”
“比如蛇。”美树回答后,山野边又继续说:“比如鳄鱼。”“鳄鱼好像有点大。”
“蛋或是幼崽吧。有人可以从某些渠道弄到这种东西。”
“那么说鳄鱼是凶手好像也可以。”我认真地说,那两人却沮丧地摇了摇头。
“*后,大约过了三个多星期,凶手抓到了。”
凶手名叫本城崇,当时二十七岁,所住公寓的街道与山野边家所在的街道隔着一条河。我脑中浮现起从情报部那里听来的消息:“他应该是无业吧。”
“无业。”山野边压抑着感情嘟囔,“那人没有工作,却生活无忧。”
本城崇十多岁时家中起火,身为高官的父亲与经营投资公司的母亲在火灾中死亡。他得到了存款、股票、外汇等遗产,从此过上了不用工作的悠闲生活。这是情报部的消息。
“还有庄园,是吗?”我本想要确认,但放弃了。我们对时间的感觉与人类迥然不同,经常对“过去”和“现在”、“往昔”和“前不久”的认识有所偏差。恐怕现在已经没有庄园制了。“本城被逮捕是由于什么?”
每次听到这个名字,这对夫妇的脸就会一阵抽搐,他们体内仿佛被剧痛袭过,几乎要产生裂缝。
“有目击证词。”山野边美树回答。
“住在沿河房子里的老婆婆看到那个人和菜摘走在一起。”说到“那个人”时,美树脸上再度皱出皱纹。
“说是老婆婆,但也就七十五左右,脑子也很清醒。她看到新闻后立刻就了。”
“那个时候……啊。”
山野边美树表情微微一动。“是啊,那个时候。”
审判刚开始,老妇人就推翻了自己的证词。但至少,她在案发不久后提供的证词使警方的侦查有了进展。没多久警方就证实了本城的存在,并将其列入嫌疑人名单。小学沿河路上便利店里的摄像头也拍到了本城和菜摘。此后,当把本城的照片给山野边夫妇看时——
“啊,是他。”山野边想起来了。
“你们和本城本来很要好吗?”
“也不是很要好。因为他就住在附近,多少总会有交流……”山野边痛苦地说,“**次遇到他是在案发前两个多月。”
“你不用勉强说。我大致能想象到。”我说。
我并不是体谅他,也没有丰富的想象力。我只是已经得到了消息。
起初是因为在路边发生的争执。
在离山野边辽家稍远些的地番一座大公园的后巷,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吵架。女子要逃,男子强行拽住了她。女子想要挣脱,却被男子更强硬地拉住。山野边以为是情侣吵架,想从旁边走过,却又觉得他们似乎并不相识,虽然觉得麻烦还是问了一句“发生什么事了吗”,男子恼怒地吼了一句“和你无关”,女子却求助说“请帮帮我”。于是山野边当下撒了个谎:“不行,因为她和我朋友长得很像。”
“你朋友谁啊?巧合吧?”
“但是真的很像。”
“像谁啊?”
“我奶奶年轻时。”
“别开玩笑!”
“我没打算开他玩笑,当时我也是拼了。”山野边辽的手记里如是说,“我对自己的臂力没有信心,几乎想要逃跑。”
*终,男人不情愿地离开了,并不是因为怕山野边辽,而是有年轻人在附近拿起要报警。
那个拿的男人就是本城崇。
女人道谢后离开,只剩两人独处。“山野边先生,是吧?”本城崇礼貌地打招呼,“我读过你的小说。”自从上电视节目后,经常有人在街上与山野边搭话,所以他并没有觉得异常,也全无戒心。
本城五官端正的脸上浮现笑容,说:“山野边先生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呢。”这话听起来并无恶意,但还是隐隐能察觉到一丝有别于一般对话的温度。山野边客套地打了个招呼,想快点离开,本城却继续扯着话题。
我从情报部拿到的资料上记有他们之后的对话,山野边的手记上却没有。或许是情报部独立获取的吧。
“陀思妥耶夫斯基写过《罪与罚》吧?”本城突然问。
“啊,嗯,写过。”
“不是有部根据那本书改编的电影吗?黑白的,叫《扒手》。”
“我不太了解。”
“那部电影里,男主人公对这么说过:‘怀才不遇的人有犯罪的自由。’”
“确实这正是《罪与罚》的起点。优秀的人即使犯罪也无妨。”
“于是就问:‘谁来决定优不优秀呢?’是这样吧?”
“我没看过那部电影。”
“主人公回答:‘自己。’”
“自己来决定吗?我觉得人类总是会包庇自己。”
“电影中也是这么说的。他很不屑地表示:别自己决定自己是不是优秀的人。主人公这么回答他:‘只有一开始会包庇自己。人会自重的。’”
“你到底想表达什么?”
“你不觉得很酷吗?对我来说,那就是理想。”
“哪个?”
“嗯,就是冷酷无情。那个导演的每部电影都在讲述毫无天理的悲剧,演员也都像人偶一样,面无表情地接受了毫无天理的安排。山野边先生,你觉得这是为什么?”
“为什么?我不了解这个电影导演。”
“一定是因为他认识惮世界上遍布着不合理的不幸,这就是人生的本质。所以,出场人物也就淡漠地接受了。对了,山野边先生十年前发表的短篇小说《植物》里的主人公也是这样的吧。”
“你竟然知道那部作品。”
“我很喜欢,里面还很明确地写了铃兰有毒。”
“铃兰就是那样。不要说是根,连花也有剧毒。”
“我对那个画家主人公很能感同身受。他在每日的植物素描后又从那棵植物中提取毒素的情节,真是痛快!”
“我不确定用‘痛快’当感想是不是对……”
“是嘛。”
“为了那部小说而使用的资料就在家里,拜它所赐连我女儿都对毒物产生了兴趣,真是令我十分头疼。”
“她接触过毒物了吗?”
“怎么可能。毒物可没那么轻易弄到手。”
“但是,药店里可以买到药。”
“毒和药还是……”
“一纸之隔。”本城的表情没有变化,“如果大量摄入退烧药,就会导致体温低下,甚至陷入虚脱状态。一旦出现副作用,即使是感冒药也能造成全身烧伤状态,甚至有可能失明。而且,正如山野边先生在《植物》里写的那样,某些地方原住民上的成分也能用于肌肉松弛剂。毒也好,药也好,都是一样的。”
“你很了解嘛。”
“我设法偷偷从海外弄到了这类东西哦。”
“真的?”
本城的表情没有变化,很难判断他是不是在开玩笑。
那个时候,山野边并没有把本城的话放到心里。他只是觉得那是年轻人常有的卖弄高深、故作不良,所以他才会继续说起自家孩子的烦心事。
女儿告诉山野边,她做了一本简单的绘本当成作业。
菜摘照着《咔嚓咔嚓山》的故事制作了绘本,但是对结尾部分作了稍许改编:“泥船沉没后,溺水的貉子在千钧一发之际紧紧抱住了一块板,得救了。然后这只貉子为了,去下毒什么的。可以说是全新的展开吧。”
“下毒?”
“是的,把毒投到东京的水坝里,自来水管被污染后,众人都吃了很大的苦头。这段展开非常黑暗,但是*后兔子还是打败了貉子。”
“她把这个交到学校?”
“交上去了,还取名《新咔嚓咔嚓山》。她画的中毒后痛苦的人物虽然稚嫩却很形象,还引起了小轰动。确实是富有争议的作品。”山野边苦笑道,“因为我这个作家父亲,班主任老师对她的作品并没有提出很明确的批评,但来找我谈话,说‘担心菜摘是不是有这些可怕的心思’。”
“你女儿说什么了吗?”
“她一点都没放在心上,说:‘因为爸爸的房间里有毒药的书,很可怕但也很好玩。’呵呵,小孩子就是这样。”
这时,本城**次愉快地露出了牙齿:“但是,就算在水坝里下毒,之后也一定会在净水厂之类的地方处理掉,大概没什么关系。”
“不,并不是这个问题。”山野边也苦笑,“如果连这都写了,反而会变得更轰动,绝对的。”
“我根本没想过……”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山野边声音很轻,“那个人竟然会做出那种事。”
“现在呢?”对此我并没有想太深,只是要确认,“你了解那个人了吗?”
“现在……”山野边低低地说道,“虽然不多,却渐渐了解他了。”
“哦?”
“那个人是没有良心的人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,千叶先生。”山野边如此回答,语气里满是绝望,“我只能承认,世界上还有这种人存在,天生就没有良心的人。”
“是无性繁殖什么的吗?”我问,我曾遇到研究这个的学者,“我认识一个人,他研究利用动物的细胞进行无性繁殖,培养出基因完全相同的动物。如果是那样,就算没有双亲也能出生吧。这就是没有双亲的人类吗?”
“不,是‘良善之心’的良心。他肯定是有双亲的。”美树笑着指出。
是这样啊。我有点尴尬,但根据经验,这种时候如果乱了手脚,事情反而会变得复杂,坦然面对才是上策。“那个没有良心的人又怎么了?”
“好像是说在人类当中,有种人即使对他人造成痛苦也无动于衷。”山野边美树说。然后山野边辽又继续说起了被归为反社会人格者的人:“美国有本书上说,每二十五人当中就有一个。”
所谓的概率与统计到*后通常没有意义,但人类只能依靠概率与统计去掌握多数事物。
“没有良心的人毫不起眼地和我们一起生活在同一个社会里。”
“唔,的确,我就经常遇到这样的人。”
善于利用他人,若无其事地撒谎,即使令家养的狗饿死了也不怎么放在心上——我曾经数次调查过这样的人。他们身体健康,高智商,拥有吸引他人的魅力。有趣的是,他谬着平凡的生活,很少会去犯罪。
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?”
“什么样的人都会有,就跟橘子也有甜有酸一样吧。”实际上我无法理解所谓果实的酸甜,所以这话说得毫无真实感。
“意思是说这种人只不过是酸的橘子?”
“也可以说只不过是甜的橘子。总之,没有发臭也没有腐坏。本城崇也是这样吧?他精神没有异常,无业,有钱,没有良心。何况……”
“何况?”
“也不是克隆人。”
“千叶先生,你知道今天的判决吗?”
“我看了下午的新闻。”我胡诌道,相关情报就夹在资料里,“无罪释放是吧?真难以置信。”我期待着自己能尽量表现得义愤填膺。
山野边美树露出了困惑的表情,不是愤怒,而是迷惑。
“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?”
“千叶先生的说话方式……像很有感情,又像没有感情……”
“我不太擅长表达。”“说到这个,普通的人……”山野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,开始说道,“会对与感情有关的词产生强烈的反应,比如‘我爱你’‘悲伤’之类的词。心理学家的书里写到过。”
“哦?”
“但被称为反社会人格者的那些没有良心的人不会那样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‘爱’也好,‘书桌’也好,他们对这些词的反应是一样的。或许是他们没法理解感情这种事物。”
“千叶先生也给人这种感觉呢。”山野边美树说,但看起来我还不用去介意她对我的戒心。
“以概率来看,就算我是那种没有良心的人也不奇怪吧。”事实上,我没有人类所定义的良心。只不过,我也不会被算进统计人数。
山野边露出苦笑。美树笑得更开怀:“真不知道千叶先生是一本正经还是在开玩笑。”
“从审判的过程来看,我已经预感到会是无罪。”山野边说。
“哦?”
被捕后,本城一度承认了杀人。然而,审判开始后,他却否认了检方的陈述。他声称自己没有杀害山野边菜摘,因为被威胁“有证人、有录像”,才一时糊涂供认罪行。但那些都不是真话。
以媒体为首的大部分人似乎都认为,本城崇这番申诉是临死前的*后抵抗。
“然而随着审判的推进,情况发生了改变。”我判断这个时候需要应付几句,于是这么说道。
山野边深深地点了点头。审判开始后不久,作为目击证人被传唤上庭的七十多岁老妇人忽然改口:“我虽然说看到了,但实际上并没有自信。”
而她此前是这么说的:“我看到小菜摘和本城一起走。那不会错的。如果我看错了,那么要说我每天看的电视实际上是胡萝卜,我都不会吃惊。”她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,“如果有人因为我年老就怀疑我视力不好,那么就站到我前方二十米试试。他脸上的痣我都能数给他看。”
然而,在被传到法庭后,她却变得毫无底气:“我的眼睛有点花。当时看不起我,说我这种老人的证词靠不住,所以我才会赌气。实际上,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看到的人是谁。”
“那是她自己的意愿吗?”我问。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她是不是被人威胁翻供?”
我想到的是以前在别的国家接触过的一个人,一场重要官司的证人。他被人恐吓“改证词,不然后果不堪设想”,于是推翻了之前对上司违法行为的证词,随后却被车碾压而死。他遵照了恐吓指示却还是难逃一死,原因是上司多疑,觉得某天还是会被他背叛。进一步讲,也能说是我的错,因为我提交的调查结果是“可”。
“那个老婆婆是不是被威胁了?比如被本城。忽然改变证词有可能是被威胁了。”
“不是。”山野边摇头,“他被关着,没法威胁证人。”
“是吗?就算不能直接见面施加压力,或许还有间接的办法,比如让别的人去威胁。”
“别的人……”山野边咀嚼着这个词,说道,“或许有。”
“啊,是了。照这个思路,”我说出从情报部得到的消息,“到底是谁找到那个公寓男的?”
“公寓男?”山野边反问的同时,美树说:“啊,是詹姆斯 ·斯图尔特。”
“他不是日本人吗?”据我得到的信息,那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,名叫轰。
“千叶先生,你没看过《后窗》吗?主角就是詹姆斯 ·斯图尔特。”
“窗我经常看,但没有在意过是前面还是后面。”
“是电影名。有个腿骨折的摄影师从窗口目击到了可怕事件。”
我总算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。
我回忆着拿到的信息。轰整日足不出户,他很早就从公司离职,却不去找新工作,领着失业保险金和靠退休金生活的母亲共同生活。他住在朝南的公寓,伙食与购物全靠老母亲供给。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况。说到轰每天做的事,基本就是在房间里用数码摄像机拍摄外面来往的人并乐在其中了。我几乎认为,正因为他名字里有三个“车”,才会对来往的车辆有兴趣。
“就是说轰和这个什么詹姆斯一样也在窗边用摄像机拍摄吗?”
“是的。”山野边点了点头,“轰先生为人老实本分,却一无所获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他工作踏实认真,却因为裁员而一蹶不振,从此闭门不出。”
“你好像是在给他撑腰嘛。”
山野边耸了耸肩,倒像是有人在撑着他的腰一样。“詹姆斯·斯图尔特是美国演员,因为人品太好,似乎被称作‘美国的良心’。他没有绯闻,也不曾离婚,估计连外遇都没有。”
“和你有过外遇经历的爸爸不一样。”美树从一旁插话。
“是啊。那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他就是选择了那种人生。”山野边望着远番仿佛正在追溯珍贵的记忆。
“就是很好色吗?”我搭话道。
山野边露出困惑的表情。我以为那是对父亲遭到侮辱的反应,但又似乎不是。“那个人倒也不是好色。”他嘟囔着,“我刚才也说过了,父亲的生活就是要‘抓住每一天’。”
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
“就是只考虑如何去享受每一天。”山野边的解释与刚才没什么变化,与其说他是在搪塞,倒更像是对详细解释有抵触。
“唔,总之就是,”我拉回话题,“那个叫轰的人拍到了能当作证据的画面?”
“是的,对那个人有利的证据。”
当初,警方断定本城崇为凶手基于三个证据。这些都写在资料里,我也很清楚。
一、便利店的监控记录了山野边菜摘和本城一起走路的场景。
二、老妇人声称在河边见到两人的证词。
三、山野边菜摘的指甲里残留了本城的皮肤碎屑。
本城崇当即承认:“我遇到了山野边菜摘,和她一起走了一段。”
他说自己和山野边一家认识,也知道他们女儿的事。看见她在离家有点距离的地番就上前问她去哪里。她调皮地说“不告诉你,保密”,坚决不透露。虽然这样,他还是想难得碰惮就和她一起走到十字路口吧。
“那时,我看见菜摘带着很可爱的钥匙圈,就让她给我看看,还有点强硬地抢到了手里。”本城崇对第三个证据给出了这样的说法,“钥匙圈非常大,差不多有小菜摘的拳头那么大,是个小狗玩偶。我就取笑她,说这么大会不会很碍事。小菜摘喊着‘还给我’伸过手,就在那时,她挠到了我的手腕。就是这里。”他向展示右腕上的伤,“所以,小菜摘指甲里残留的无非就是当时被挠到的印痕。”
在菜摘的衣服与上也发现了本城的指纹和衣服纤维,但对此他都解释为在争抢钥匙圈时沾到的。
警方当然没有接受本城的说法,相反还指出小孩和大人争抢钥匙圈这种事是无稽之谈。
而在这时登场的,就是新证人轰。在公寓的轰所拍到的,正是争抢钥匙圈的画面。
“为什么侦查时没有注意到轰的存在呢?”我对此并没有兴趣,只是觉得这么问能让山野边更好地继续讲下去。
“向附近的居民取证了,但毕竟没有访遍所有人。”
“而且,轰先生本来就躲在屋子里。”美树继续说了下去,“就算去过,说不定只是他母亲应付了。”
“可是,这个证据却让本城的律师找到了。真是幸运。”
“‘我只不过坚信被告是无辜的,一直到*后都在寻找证据而已。’律师感天动地地发表了这样的感想。”山野边的话里不带丝毫感情,“然后发现了闭居男子轰先生拍下的录像。”
拍下的录像里——正如本畅述的那样——完整地记录了小孩与大人争抢钥匙圈的经过。本城和山野边菜摘并排走在公园前的长路上。本城专注地看着钥匙圈,菜摘则蹦跳着想要拿回。正如本城所说,钥匙圈很大,称之为玩偶更合适些。而所谓的争执,看起来也更像是大人和小孩之间令人会心一笑的温馨玩耍。菜摘挠到本城手腕的画面也出现了。本城平和地摇着手说“没关系”,而菜摘连连说“对不起”的样子看起来也是天真无邪。
“自此,审判的形势发生了改变。”山野边说。
判定有罪的依据中,目击证人对证词失去了自信,指甲中残留的皮肤碎屑被证明并非行凶时留下,而本城“只是两个人一起走”的说法因便利店的监控录像得到了补充证明。检方依靠的三根柱子全都开始摇摇欲坠,而当本城崇申诉自己是被逼供的时候,连我都想象得惮这些证据都失去了说服力。
*近出现了好几桩冤案。”山野边说,“我也理解他们想要回归‘疑罪从无’的基本原则。”
“谁?谁想回归?法官吗?”
“法官想,社会也是。”
“那么,”我觉得该推动话题了,“你大致有什么打算?”
“哎?”
“本城无罪释放了。就算检方上诉,但在那之前——”
“或许不上诉了。”山野边打断了我的话,“除非能有信心在下次审判中逆转形势,找到能逆转的证据,不然检方可能也放弃了。”
“那么他就肯定无罪了,所以就承认本城不是凶手吗?”
“不是承认,只是说他可能会被判无罪而已。”山野边的双眼变得黯淡。或许应该说,他恢复了我刚走进这个家时的表情。他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计划。